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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童年起就走在一根钢丝绳上,你在两个世界之间摸索道路,你对两个世界都没有完全的归属感。而一旦你歪向某一边,比如说现在你一下子损失了15分贝的听力,这条绳子就不见了。

在又一次听力下降后,露易丝的言语治疗师如此对她说。露易丝自小左耳失聪,右耳只能隐约听到一些声音。一直以来,她靠嘴形才能辨认别人的话语。只有光线才能让她“听”懂,让她将词语如珍珠般串起来,构成对话。有时线断了,便产生了误解,荒诞画面进入脑海,化身为奇妙的人物。

露易丝的故事,是一个面临失聪的年轻女孩与周遭世界之间的奇特关系的展现。在法国作家阿黛勒· 罗森菲尔德笔下,露易丝找工作、在水族馆散步,爱,她掉进词语的深渊,又在奇思妙想里飞升直上。水族馆里,她发现水母和其他的鱼不一样,它没有耳朵,却不妨碍感受世界。

水母的听觉器官位于其触手中间的细柄上,有一个含有听石的小球,它能够感受到海浪和空气磨擦产生的次声波,从而感知风暴的来临。因此,水母尽管没有陆地生物那样的专门听觉器官,却能够通过特殊结构对周围环境中的振动或声波有所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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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九月的第四个星期日是国际聋人日。从罗森菲尔德笔下的失聪女孩自白中,我们或许可以看到一个散落诗意与阴影的世界,并努力回答一些问题,比如语言能否描绘静默、静默如何带来偏见。

《水母没有耳朵》(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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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阿黛勒·罗森菲尔德  翻译 | 何润哲

工作

我重新掌控了自己的存在,开始找工作。我以标有残疾人士认证的简历在求职市场海投的时,士兵在阳光下抽烟。

我收到的第一份肯定答复是市政厅的合同岗。岗位说明含糊其辞可谓完美匹配我的个人资料和求职动机。

几封电邮,我约上了一个大概是部门领导的人。日子到了,我开始严重怯场,想到自己可能会听不懂,我又复习了一遍自我介绍要怎么说。我要怎么能回答关于开会还有接打电话的问题呢?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

市政厅离我家有三十分钟巴士车程。那是一座附属建筑,嵌在两栋奥斯曼式的大楼之间,入口是玻璃门,外立面是石膏加偏光玻璃的幕墙,显得格格不入。通过安检闸门,我来到一个小里面有交错布置的蓝色塑料椅和一棵假香蕉树看起来仿佛一个乡间小火车站的候车室。一个高个子、肤色苍白、有点驼背的女人过来找到我,软绵绵地和我握了握手,请我跟她走。

跟着她的步子往前走时,她的鼻音消散于两壁的回音之间推测出她在和我说话。我没法向她解释情况,只好摆出一个愚蠢的微笑,让她在回头确认我没有跟丢的时候瞥见。我不知道她是在等待我回答她之前说的话,还是已经对我有了判断,或者什么都没注意到。不管怎样,等到我走进她的办公室的时候,局势的紧张已经显而易见了。

我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安置好自己,一叠叠文件成了我们二人之间的护城河。对我来说很不幸的是,电脑遮住了她的脑袋,而且排风扇对着我的脸吹热风,加重了我的麻烦。

所以说,您(我在座位上扭动,好读取她的嘴唇,可那苍白的脸避开了我的视野)夏季。

或许她是在说暑期工?概率很大。

或许她已经在询问我的暑期安排了?不可能。

或许她是在想问我有没有度过一个愉快的夏天?可这说不通。

也有可能是简历”,而不是夏季”。这样的话,她可能是在面试的开讲到我投了简历。

不论如何,我回答:是的。

她的棕发从屏幕后冒出来,惊讶地打量着我,又缩回自己的城堡主楼。

接下来,在一阵清嗓子和咕哝声之中,我好像听到了做作两个字——我听到的音节没法将我导向别的词。是我显得太做作了吗?我说了什么会这么令人讨厌?她想说什么?

愤怒将我淹没咕哝声又开始了,越来越响。

您知道的(叽里咕噜)我们(嘟囔)电脑后面的声音说。

我却只能听见狂吠、呻吟和尖叫,四周只剩下狗被虐待的惨叫

一阵铃声突兀地响起,是火灾警报器吗?我每一个器官都开始惊恐。部门负责人在材料堆里一通摸索,从一摞乱七八糟的文件里出一个电话听筒。

原来只是电话

我向露出四分之三的脸嘟囔了一句您请便以表示我不会她和别人话,面试随时都可以继续;以上,再加上一个轻松的微笑,作为点缀。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她的键盘,同时试图抑制住自己为失败的一天狠狠敲下撤销键的欲望。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小腿上一阵热气。那不是电脑排风扇。趁着对面的注意力不在我这里,我往座位下方看去,但突然一阵疼痛,让我叫出了声。一条狗——或许是德国牧羊犬许是捷克狼犬,许是牛头梗——咬到了我的小腿。它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我——另一只坏了——大口掀开,准备好再次攻击。我吓得动弹不得,只能放低目光,尽可能动作轻柔地把双脚往椅子上提,直到膝盖紧紧靠在胸口,这时部门负责人挂了电话。

她像是被惹毛了,瞪着我。我回到得体的姿势,心里祈祷不要再被那条正用尾巴拍打地面的狗咬到。显然,部门负责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叽里咕噜)残疾人。听上去像是一个问题。我能回答些什么呢?向她解释耳聋是什么感受、无助是什么体验?我可以声音不发颤地谈论这些吗?我担心的那一刻已经到来,她即将提出一连串尴尬的问题。不假思索,为了岔开话题,我说:

“‘残疾handicap)最初是一个马术词汇,起源于18世纪英国的赛马。当时投注在一匹马身上的钱会被收集在一个帽子里,英文叫cap。到了法国,handicap这个词被用来指一种特殊的比赛,会通过合理分摊不利因素来保证参赛者的机会均等。

面对她的不解,我开始总结陈词:押注在我身上,您就可以填满残疾人士就业的配额,赢得比赛!对谁都有好处!

她站起来,向我伸出柔软的手,示意这场不伦不类的面试宣告结束。我搭上汗津津的右手,她将我推向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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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

不用上班的时候,我就渴望把自己关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比较解剖学艺廊,是我心目中结束一天愁人工作后的好去处。入口处,史上最大的陆生哺乳动物的骨架群落在风中驰骋,重新组装的骨骼会让人以为它们真的在动。这里总让我想起某个濒临灭绝的文明,我不禁将其与我的双耳做比,就像骨传导的声音,在我的大脑皮层穿行。俗称大海牛的巨儒艮已经因为过度捕杀而彻底灭绝,小牌子上写着这样的话。

我转向沿着墙壁延伸的展示柜。午夜蓝的背景上,一排钟形罩里的老鼠头骨吸引了我的注意。孤独的空腔中,交错的光影让我不忍离去。

我全神贯注,都忘了身边的呼噜声:狗在秘鲁河狐的骨架前喘着粗气,发出尖锐可怖的吠叫。

在入口的正对面,是畸形陈列区。福尔马林罐子里泡着形形色色的怪物:独眼的猪、兔唇的狗、无头鲤鱼、连体羊羔。我看到旁边的说明上,畸形学研究的是发育异常所引起的畸形。这些异常通常是由胚胎分裂过迟或不完全先天(染色体异常)或意外(接触有毒或放射性物质、感染)的遗传变异所导致的。

我算什么怪物呢?我想象自己封存在福尔马林里,鼻子皱起来,耳朵朝两边打开,嘴巴微张,像是要说什么?(展示柜里的标准形象)。不说到底,并没有人知道我算不算真正的怪物:我从来没有做过基因检测,我的家族成员里也没有一个是聋人

我从脑海中赶走这幅画面,接着读说明:19世纪以前,此类畸形被视为偶然事件(那为什么落到我头上?)鬼斧神工,激发了丰富的想象美人鱼、三头犬以及荷马《奥德赛》中的独眼巨人等古老的怪物形象都是这类想象的产物。怪物们也频频出现在中世纪艺术对地狱的描绘中,如耶罗尼米斯·博斯的画作以及教堂的三角楣饰。

在集体想象的疆域,聋人是被遗忘的。没有哪一个金光闪闪的传说是关于残破的耳朵的。人类的创世神话里,没有聋人的位置。人性中的同理心都留给盲人了。在古代中国,聋人会被扔进海里在高卢,聋人会被献祭给天神;在斯巴达,聋人会被从悬崖上推下去;在罗马和雅典,聋人得在公共场所示众,或是丢到农村里。

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何苦呢?他本该刺穿自己的耳朵才是。这故事原本就关乎听觉:俄狄浦斯听错了神谕的意思,换言之,他是听障人士,没有听懂警告的能力。但聋人既没有盲人的辉煌,也没有盲人那哲学家般的沉静。这样的误解还在因精神分析的风靡而延续。不,说真的,这没道理,精神分析不是眼睛也不是嘴巴,他们是耳朵。

最后一面墙通向出口,向游客展示了我觉得可以统一归于声音系统的各种器官。首先是肺——呼吸器官,然后是各种尺寸的心脏。这二者的功能是持续泵送我们赖以为生的东西,是它们让我们坚持活着

羊驼的舌头、鬣狗的舌头——不知它们可会有是非口舌?——舔着自己的展室。(再试试,你听不到th这个音吗?英语老师说,她的舌尖卡在上下两排牙之间保持不动。再试试,你听不到r这个舌尖颤音吗?这一点也不难呀!”西班牙语老师说,张开嘴巴向我展示她的舌。)

下一个展示柜里是一组编号牌,上面钉着中央有黑孔的灰色方块。我看了看说明文字,原来这些都是鱼的耳朵。旁边放了一个按钮,我按了上去,一阵剧烈的振动传来,直达我的小臂。发光板亮起,补全了说明:刚刚的感官体验展现的是鱼类感知声音的方式,即振动。

接下来,我走向下一个完全透明的方块里呈现的是水母的听,与代表鱼类人类耳朵的黑孔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按钮,代之以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把手指伸进去,可以感觉到它像外阴一样,不时抽动。小小的发光指出,水母没有耳朵,它们的感觉器官是负责视觉和平衡感的。我感觉自己就像水母,漂浮在团块中,什么都看不见。

牡蛎则代表了向人耳的过渡。再次滑动手指,会感觉到刺痛。发光解释说,有一组研究人员对牡蛎放录音带,牡蛎的反应是猛地闭合,尤其是在播放低频音段时。对声波振动的感知使得它们可以听到激浪、鲷鱼和船只。

说明文字最后写道,人类的船运已影响到牡蛎的健康,因为这会让它们的开合过于频繁。

我感同身受。

相比图文并茂的鱼类、刺胞动物和双壳纲动物听觉器官展示柜,人类耳朵的展示要简单许多。只有几个内耳的取样、几片骨骼碎块和残骸,看起来就像是一艘因退潮而搁浅在博物馆的沉船,已经被高盐分侵蚀得只剩几片遗骸。

我的双耳从未能出海航行语言。我至多只能算是水母、鱼和牡蛎的混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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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第二次见面一个月之后,托马和安娜一起来我家喝一杯时,看到了门口摊放的听力图。

过了长到足够让我忘记这件事的时间,到了四月——那时我们刚开始“常常见面”没多久——有天晚上,他把我拖进了一个那种昏暗角落。我不喜欢惊喜。”可一连串雄赳赳气昂昂的拟声词回答我,大概是想要激励我迈出最后一步。我不喜欢黑洞洞的酒吧。”说。他拉起我的手,让我顺着楼梯下到地窖——一个空荡荡的有拱顶的房间。石头之间的光照了墙潮湿房间尽头有一个调音台

一道没有一丝模糊的声划破空气,电吉他奏出一个悬停许久的音符,圆润饱满,声音的温度让我的喉颤动。倏尔,声音全部消失,一片寂静中,余音回响。如此重复了几轮。我的喉咙和食道与低音共振,头骨被通电般的膜罩住——寂静扯住记忆中残留的音符——那个最敏感的音爆燃开来,每次都是那个音,我等待许久、期盼许久的音——天鹅绒般的沉默——托马的微笑——等待的沉默。

萨克斯管的乐声在地窖中铺展开来,填满我两肺之间的空域,高音的渐强让我口干舌燥。情感像河水一样流过我。我听见起音,听见呼吸进入乐器的吹嘴。附点音符淡褪后再起,变得更加高亢,冻结我湿润的心,为我发烧的耳朵带来凉意。尖峰林立的景象穿过灯火通明的夜,和黑白的巴黎夜景图像混溶在一起,被声音染上颜色。(托马是怎么知道《通往绞刑架的电梯》是我最喜欢的电影的?)

有时,糟糕的听力会让我超忆的症状。在最后那清晰、有力、前所未闻的独奏中,我看到托马的嘴唇翕动,为我翻译电影的对白:我明白存在着私人生活,但私人生活,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稳固的。电影比生活更和谐,阿方斯。”——我又看见让娜·莫罗那美丽的等待、甜蜜的恐惧,咖啡馆里的黑白画面,这等待与恐惧在我的眼中是多么光滑,那交叉的双腿和铅笔裙包裹的倦怠又是多么美——电影里不会有堵车,也不会有冷场。电影像列车一样滚滚向前,你明白吗?就像夜行列车那样。

我很喜爱《蓝色列车》

过了一会儿,我认出了专辑中第一支乐曲开头的旋律。那些音符流入我,仿佛从未抵达过我一样。

之前曾和托马,萨克斯管的乐声是最接近人声的东西,有时我甚至混淆两者

于是他给我写了迈尔斯·戴维斯的这句话:真正的音乐是沉默,所有的音符都只是沉默的框架。”他以此劝诱我接受沉默先于声音。

最后,当低音穿透过来,钢琴接续上时,我一定是高兴得哭了出来。我听到了每一件乐器。

这怎么可能?你还记得那张听力图吗?托马把它交给了他的一位做舞台监督的朋友,他根据我的听力曲线调整了所有的频率,让每一个音都可以抵达我。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水母没有耳朵》,经出版社授权发布,较原文有删节,按语写作:徐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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